理发这回事
我对理发这回事的处理看起来是一种近乎洁癖的偏执:童年至今我都只给同一个理发师理发。那理发店成了记忆的祭坛,每隔一段时候我都受召唤到彼地献上那段日子累积的回忆,甜蜜的痛苦的无聊的,通通在理发师傅飞舞的剪刀下落为满地青丝。而后扫帚一摆,发和记忆断然分离。我回到同一款发型的起跑线,人们赖以辨识我的形象,下一个轮回之初。至今也数不清多少次轮回了,据妈妈说我小时候记忆还没认主前第一次理发时就哭闹着不让理发店的他人理发,那时理发师傅还没自己开店,他在理发店做第二理发师,接过了我,从此成为命定。后来我渐渐长大,记忆成型,一直到小学时代都还是爸爸或妈妈带我去理发。我乖乖坐着等候理发师傅,即便其他理发师空闲,我就是不给他们理发,乖乖坐着翻阅桌上的连环图和漫画。后来理发师傅自立门户,我也上了中学,自己骑单车去排队理发。那时我记忆正茂盛,理发师傅还披着乌黑发色。就算我离乡背井到了这城市求学,也会乘回乡时理发。这习惯延续至今,工作多年后我依然是回乡理发,以至于朋友们一见我理发就知道那个周末我回乡去了。理发师傅的头发也渐渐变灰,我的头发渐渐变少,可是记忆却更胜当年发丝茂盛时。也更加深厚了,对比的是那些长久累积下来的东西都散发着淡淡的味道,譬如熟悉,譬如习惯,之类的淡如水。这几年来理发师傅总会问怎么还不成家立室,我总笑笑说机缘没到啊。家常的对话,他看着我长大,长辈,总以这话题开始的。
我还以为我的头发就会永远听命于理发师傅的剪刀。
我还以为我真的是偏执的。一直到我刚才撑伞到附近的一间理发连锁店,把一个月半前给理发师傅剪过又再变长的头发剪短。其实我可以再等到下次回乡,只是近期较忙,下次回乡大概是十二月了,而我的头发就快长到要梳头的程度了。那是我和我极简主义的头发所不容许的,所以我就这样乘着大雨第一次光顾这座城市的理发店。战战兢兢推门而入,客人不多,年轻的男子要我坐在理发椅上,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理发,我再强调,把头发剪短就行了。这是新鲜的体验,以往我都是坐下后就和理发师傅闲话家常,理发师傅的剪刀想必也换了好几把了,我的发型应该没换过,除了半年前向往极简主义的记忆选择了短短不到一寸长的头发。年轻男子再问我要哪位相熟的理发师来帮我理发,啊,我说没有,我第一次来。我没说我第一次在这城市理发,初来报道,不懂年轻男子是否看出我的青涩。后来替我理发到是个年轻女子,那时我业已脱下眼镜,世界一片模糊,我看不清她的样子。视觉褪下,我和声音打交道。
“你要怎么剪”
“帮我剪至一寸左右”
“一寸?那很短哦!”
“是吗?那你帮我思量好了,只要不用梳头发就行了。”
“那好吧”
短短五分钟我就回到一个月半前的样子,也许有点细微的差别。不过我也不在意,只要不需梳头就行了。我把手摸一会儿自己的头发,直挺挺的,的确不用梳头。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怀念理发师傅。我知道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我还以为我的头发也会渐渐的少到不需理发了。当我们一起抵达那个交叉点时彼此将光荣退休,他为我主持最后一场记忆之献祭后安享晚年,而我的记忆终将突破不再以形式累积。
可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执著,记忆也罢,头发而已。我撑着雨伞去让理发师傅以外的人剪了头发,付钱,彼此道谢。理发这回事,从此脱离了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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