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難過的時候

難過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去邊界的咖啡館。坐在偌大玻璃窗旁的小圓桌，眺望遠方的高樓和天空。天空無限寬容，悲傷千迴百轉，化作肥厚積雲，裊裊飄開。這樣的天空總讓我覺得平靜，任他風和日麗烏云密布狂風暴雨，天空不為所動，我只需記得她最初和最後都是同一個樣子。常常就這樣子坐到天色變暗，也許會看到晚霞，也許是下過雨的白色天空，也許是下著雨的灰色。我也沒有偏好，天空的每一種顏色都有可以搭配的思緒。真要難過的時候，艷麗晚霞可以是感傷的緬懷，蔚藍天空可以是看不到盡頭的憂傷，灰色雨天更是替你流淚的風景。於是在邊界，我處於平靜和翻覆之間。一邊是無邊無際的期望，一邊是無盡的逝去。

難過的時候我喜歡讀小說。有時候翻看書架上名目繁多的各類小說，最後還是回到武俠小說那一欄拿起金庸的任何一本書。金庸武俠小說於我如溫馨家居的避風港，打開任何一本任何一頁，我閉上塵世的眼睛，回到熟悉的江湖。那裡有我信仰的價值，得失之間，莫非緣起緣盡。近來讀《天龍八部》新版的第四第五冊，虛竹瞎搞聰辯先生蘇星河的珍瓏棋局那一段說不在意生死，不在意勝敗，反而破了困局。在我最喜歡讀的天山童姥那一段，虛竹被童姥逼著學武還是吃葷時說了一段佛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讀罷“得失隨緣，心無增減”，心裡有電光閃過，一些頑固的難過開始動搖。我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得失隨緣，是啊好多東西真的由不得我去掌握。世間人事繁複如斯，回到最初都是本來無一物，爾後的種種都是自己自以為是添加上去。然後又自顧笑了，心無增減，這談何容易。記憶給了我們經驗，本是讓我們活下去的本領。可她也帶來了執念，讓我們一直嘗試找回曾有過的美好經驗。於是在小說裡，我重播一次曾有過的經驗，卻又不盡然相同。因為我和上一回讀這本小說的我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難過的時候我喜歡聽《Amelie》的電影原聲帶，日日夜夜，在靜止中，在移動中。戴上耳機，世界退到角落，所有聲音褪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Yann Tiersen的音樂從虛空裡流瀉而出，弦樂、管樂、鋼琴交織而成的一個山谷，那裡有不說話的風，凝視我說不出口的感傷，他們彼此了解。於是我躲在輕快鐵的某個角落閉上眼睛，思緒隨著音樂流動。聽著聽著，音樂的層次感漸漸攤開，密集的難過份子彷彿被什麼力量釋放了，各自蕩開。她其實不是憂傷的音樂，反而悠揚輕盈，時而急切時而低緩，起伏間說盡冷暖。她告訴我生活順其自然，像風吹過的時候樹葉簌簌搖晃，水流經石頭就繞道而過。世事豈能盡如人意，難過也是該有的事。難過也會過去，她說，你不必難過你的難過。女孩來不及停下就把腳踏車躺放在門外，腳踏車的後輪還在急急轉動著，我靜下心聆聽車輪轉動的聲音，從疾行到變慢，終究停下，剩下那空空的回音在心裡迴盪。曲終，這是La Dispute，第十三首，人還在。

難過的時候，我去邊界的咖啡館讀金庸，等天色變暗，搭車回家時戴上耳機聽Amelie。一日將盡，我抬頭望了天空，大多數是連星光都沒有的漆黑。